今年“世界读书日”,有家报纸倡导“重归经典”,引述专家“以《论语》《老子》《孙子》《周易》四本经典古籍为源头”的意见,问我看法如何。我说挑出这四本书,未必恰当。《庄子》似乎应该在列,而《老子》不能代表《庄子》,《孙子》倒是与《老子》有点儿“靠”。《孙子》是兵书,《周易》尤其《易经》是算卦的书
专家学者研究是一回事,若要向大众推荐,不如做个选本,范围可以扩大一些,把《庄子》《孟子》《公孙龙子》《荀子》《韩非子》《吕氏春秋》等也包括在内,各选精华,详加注释。如果非选四本不可,我觉得《论语》《老子》《庄子》应该有,第四本就未必一定局限于思想或哲学,《诗经》或《左传》可能也是好的选择。不要把接受的角度和范围弄得太狭隘,太专一了。我们还可以从文学或历史角度来欣赏了解。文学不能不提《诗经》,历史不能不提《左传》,而《论语》《庄子》《左传》又都是先秦最好的文章。多些角度,受者获益可能更大一些。
假如“重归经典”这说法真的成立,目的也不应该太直接,太现实,太急功近利。有时了解本身就是阅读的理由。像《老子》这么重要的原典讲了什么,作为中国人总该知道。总的来说,先秦原典反映了先民的生存智慧和思想智慧,而这与现代人的看法可能相符,也可能不符。不可否认原典对我们有益处,但原典彼此间却未必一致,譬如《论语》与《老子》所讲的做人原则就是根本矛盾的。有些原典的内容与我们现在的一般要求是相反的,除非误读,否则难以照搬。仍以《论语》和《老子》为例,前者教你如何做个好人,做个道德高尚的人,哪怕“杀身以成仁”(《卫灵公》);后者则教你如何赢,如何胜,是不是好人无所谓,或者干脆说,孔子所说的那种好人,《老子》作者根本反对去做。我们对两方面都了解了,自会有取舍。
说来单单“了解”,已非易事。《论语》要算比较容易读的了,不少章节仍然众说纷纭。譬如:“子曰:‘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。’”(《为政》)其中的“攻”字,历来解释不一,有说“攻击”,有说“专攻”,意思恰恰相反。知道有不同解释,才能择善而从。错误的解释则会误导读者。这两年内地出了不少台湾教授傅佩荣讲国学的书,实在错误百出。张中行曾对流行一时的南怀瑾有所批评,我觉得傅佩荣水平还不及南怀瑾,不客气地讲,有些地方恐怕汉语还没过关呢。
关于某一本书的各种现成说法,很容易构成我们的阅读障碍。譬如一提到《老子》,首先就会想到“老庄”。其实《老子》跟《庄子》并不是一回事儿,不加分辨,很难避免误读。所以不要先入为主,要把现成定论放到一边,读完了原著,再回过头来看那些定论对不对。再就是要通读全书,《老子》一共才五千字,不要被其中一两段给局限住了。譬如第一章讲“道可道,非常道,名可名,非常名”,给人一个很玄虚的印象,觉得“道”真是莫测高深;但接着往下读到第三章,就是“是以圣人之治,虚其心,实其腹,弱其志,强其骨,常使民无知无欲,使夫智者不敢为也”,“道”也就落到实处了。光看其中一章,印象就不完整,不准确。再就是要选择古今不同年代的注释本加以参照,不要偏信一家之言。《老子》有楚简,有帛书,虽然都是早出的,但相比之下,对于一般阅读来说王弼本还是最好的,他的《老子道德经注》也是重要的注本,当然也有注错了的地方。《老子》的注本很多,最好多找一些对照着看。今人的注本,徐梵澄《老子臆解》精辟之见颇多,不过他是注的帛书《老子》。
读《老子》不可先入为主,这可能导致误读;但假如不误读,又可能大失所望,因为原本的期待就是建立在误读的基础之上的。譬如现在提倡“返归自然”,常常追溯到《老子》,然而《老子》里并没有今天我们的“自然”概念。书中几处讲到“自然”,如第十七章:“功成事遂,百姓皆谓我自然。”第二十三章:“希言自然。”第二十五章: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”第五十一章:“道之尊,德之贵,夫莫之命而常自然。”第六十四章:“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。”都是指事物的本来样子。《老子》中的确有不少对于自然现象的观察,“道”就是从这种观察中体悟出来,但是在作者的头脑中,尚且没有一个如今天我们所说的与人类社会相对应的“大自然”的概念。《老子》一言以蔽之,就是“反者道之动,弱者道之用”(第四十章)。“道”是对事物本来样子的一种规律性的概括。作者认为这一规律在于事物永远向着相反方面转化,应该利用这一规律,置身于弱的一极,以期“柔弱胜刚强”(第三十六章)。《老子》所说“知其雄,守其雌”、“知其白,守其黑”、“知其荣,守其辱”(第二十八章),“贵以贱为本,高以下为基”(第三十九章),“勇于敢则杀,勇于不敢则活”(第七十三章),等等,都是这个意思。所以我说,真要读懂《老子》,现代人难免失望。现代人老是说保持强者姿态;《老子》则强调要弱,等着由弱变强。而且就算接受他这想法,《老子》讲的,操作起来也不容易。《老子》作者从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”(第四十三章)、“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”(第六十六章)之类自然现象中,发现了一个弱能胜强的规律,从而提出“将欲歙之,必固张之;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;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;将欲夺之,必固与之”(第三十六章),但是对于一点亏都不吃的人,这种办法肯定没法采用。另外,《老子》讲“大曰逝,逝曰远,远曰反”(第二十五章)和“反者道之动”,这种一方由弱而强,另一方由强而弱的变化颇需时日,我怀疑大家多半没有他所要求的那份耐性。
先秦哲学一般所要解决的不是玄理,而是实用的问题。也许只有《庄子》例外。《老子》之道,是要用于统治和处理人与人的关系,实际上是“术”,或者干脆说是“权谋”。权谋这词儿有点难听,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它,这未必是个很低的东西。我曾说,先秦哲学都是关于人的,《庄子》讲的是一个人的哲学,《论语》和《老子》讲的是两个人的哲学――除了“我”之外,还有“你”或“他”。在孔子看来,这另一位是好人;而在《老子》作者看来,则是坏人。《老子》作者不承认超越胜负之上的道德价值,他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成你争我夺的关系,因为你以强凌弱,所以我以弱胜强。但“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”(第三十六章),这个方法可以御臣,可以克敌,却不宜轻易透露给别人,否则对方也要利用它,那么你就不能取胜了。
《老子》的作者是谁,仍然不能确定。司马迁写《史记》时,已经搞不清楚谁是真正的老子了。郭店楚简的年代,多数论家以为在战国中期,即约公元前300年左右。我们读《老子》,也觉得讲的是战国的事,所以肯定不会出自那个据说孔子曾经问礼的老子即李耳之手。《老子》作者可能生活在战国时一个小国里,形势危险,所以他讲弱国和弱者的生存之道,求胜之道,提出一套办法。群雄争霸之际,弱国如何保存自己,进而变强,最终获胜,正是《老子》的出发点。后来的官渡之战、赤壁之战、淝水之战,都是以少胜多,从中可以看出《老子》之道。现在商界也有白手起家,后来成了大企业家的例子,也说得上是以弱胜强,体现的也是《老子》之道。权谋未必尽是坏事。换个说法,叫做“生存智慧”,也许就可以接受了。
行《老子》之道要有耐心,有时间,如果这两样儿不具备,那么《老子》也就没有用处。不过相比之下,若论在中国政治史和文化史上的具体作用,《老子》比《论语》恐怕还要大一点儿。孔子的形象对于中国的读书人来说,永远具有道德感召力;他的意义在此,但也仅限于此。且想象有一道斜坡,大家都往下走,忽然回头一望,高处有个背影,那就是孔子。这也就是孔子的楷模意义。《论语》可能解决不了什么问题,但因为有了孔子,我们起码不至于太堕落。用前人的话说就是: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长如夜。”(《唐子西文录》)《论语》讲的是求圣之道――“圣”无非就是高于人间的道德水准罢了;《老子》则是求胜之道,因为生存环境恶劣,所以不得不如此。孔子是人道主义者,所说的“仁”就是彼此都把对方当人,以期大家都能好好生存。《老子》则是我胜你败,我活你死。相比之下,我个人不大喜欢《老子》。
至于时下一会儿祭黄帝,一会祭孔、老,除体现了高涨的民族情绪,也可能有经济考虑。吃古人是今人的生存之道,对此无须多说。作为读书人,还是老老实实读书为好。说到《老子》,读者不要把它看得太高,好像神秘莫测;但也不要把它看得太贱,什么都拿来用,拿来卖。说到我自己,读《老子》只是满足求知的需要,我要明白它讲的到底是什么。要说获益,即在于此。
(本文编辑:李焱)